下弦月再睁开眼睛的时候，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。
雪白雪白的天花板。
亮得晃眼的白炽灯光。
身两侧是挂起的透明无菌布。
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。
这里是终末地的病房，更准确地说，手术室。
下弦月来过这里几次，以观摩学习的形式。她作为地面调查组的成员，必要时还要兼顾负伤队友的临时治疗甚至手术。因此这都是必要的学习内容。
我为什么会在这里？
我记得，是在塔卫二表面，和侵蚀兽对抗的时候……
大脑一片空白，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下弦月知道有在手术中途麻醉失效，患者忽然醒来的先例。当时只是读文字，就觉得毛骨悚然，腹背隐隐作痛。但此时此刻，她的内心却如浩海平面，波澜不惊。
不，与其说是内心平静，不如说是……连心脏的位置都感知不到。
“！”
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，呼吸顿时变得急促，温热的好像羊水般的液体瞬间涌入她的口鼻，颅腔内什么东西都变得黏黏糊糊的，像一团浆糊。
她被装进了装满营养液的维生仓。
或者说，只有脑袋被装进了维生仓。
她那具没有透露的身体正赤裸着趴在她自己面前的手术台上，背部因为被侵蚀直接击中而被粗野地向两侧撕开，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胸腔。她还看到自己胸腔里的有些组织，正在再生能力的作用下，蠕动着生长，试图恢复成心脏跳动的样子。
“你醒啦。”
一只带着透明消毒手套的手闯入视野，利落地切掉了那团组织。同时一个声音响起，吸引了下弦月的视线。站在手术台边的是个皮肤苍白，双目血红，戴着医用口罩，穿一身浅蓝色手术服的女性。隔着口罩看不到她的表情，但她看向下弦月的眼神里带着笑意。
“哎呀，真的震惊到我了。救援队找到你的时候，简直就是四分五裂的，手脚散得满地都是，胸腔完全被掏空了，居然都还活着——哈哈哈，真是奇迹！”
她说着指向下弦月躯体的肩膀处，下弦月这才注意到，自己的肩膀、手肘、手腕……几乎每一个关节的位置，都缝上了整齐的针脚，像洋娃娃一样。
“我……”
“啊，暂时还不能把脑袋装回去哦。离开了营养液，你的大脑不到几分钟就会直接坏死，那可是再强的恢复能力都救不回来了。稍微忍耐下，我先把这里的部分整好。”
她指的是那个看起来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的空腔。
即便是与下弦月说话的时候，她都完全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。
“你是谁？”
显然这不是一个手术台上的患者该对医生说的话。
“哦，对对，忘记自我介绍了。”
女人一边把配套的人工内脏装进下弦月的身体，一边说道。
“初次见面，我是终末地公司，后勤部部长，我叫华法琳。”
*
华法琳。
下弦月只在凯尔希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。
她身为后勤部部长，却是所有干员口中如都市传说般的存在。她有着堪比凯尔希的资历，有着能令所有人都无法否认的高超医术，却沉溺于拿它用在专职以外的怪奇的领域——
她曾用几倍量的睡眠药迷倒干员，就为了取一滴她在意已久的血液。
她曾在战场上向同伴注射兴奋激素，以消损其体能的方式获得战果，实际目的却只是实验自己的研究成果。
她曾偷偷把丧失意识的敌人带回终末地公司，用她诡谲的手法将它均匀切作数百份，最终成为新员工教材的一部分。
她甚至曾试图在凯尔希面前开她的玩笑。
而现在，这个白色的女人正站在自己的躯壳背后，一点一点缝合她的脖子和身躯。
“……其他人呢？”
“放心，他们都很安全，你是受伤最重的了，要不是我把你偷出来，你现在可是在太平间躺着呢。”
“偷出来……”
华法琳的都市传说记录里又加了一页。
还得再加一页让干员的尸体碎片死而复生。
“好了，我姑且给你装了人工心脏和人工肺，不过你的身体似乎很排斥，我估计几天之后你胸口就会长出两个心脏。那时候记得再来我这里，我帮你把人造的拆了。”
华法琳完成了最后的工作，伸手在下弦月背后拍了一下。
“最近不要吃太刺激的食物，多咀嚼，最好吃点流质的，不然食管和胃吃不消。然后出门记得带上这个，保护呼吸道的。”
她说着把一只造型别致的口罩带给了下弦月，便转过身收拾手术工具了。
在场的医生只有她一个，仔细看环境光也特别暗淡，刚才她还说是自己把下弦月偷出来的……
从头到尾，这台手术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吗？
医学，真奇妙啊。
下弦月一边心里嘀咕着，一边抚摸着脖子上的缝线。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，以至于她虽然醒着，却还想是在梦里。
“对了，任务……”
一团混乱的大脑跳出一个词。
“啊，简直从头到尾都乱七八糟。先是资历不够的干员擅自跟到了星球表面，再是之前完全没有记录过的新侵蚀兽品种，疑似人造的飞行机械，强到离谱的侵蚀效应……简直闻所未闻，果然塔卫二上还藏着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，想想就觉得兴奋，呜嘿嘿嘿。”
“后来怎么样了？”
下弦月对能令华法琳兴奋起来的领域并不感兴趣，也没有精力去思考。
记忆渐渐复苏，面对侵蚀兽时那彻骨的战栗再度爬上脊椎，令下弦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“后来……”华法琳收拾刀具的声音顿了顿，“哦，他们带你从林里跑出来以后吗？那之后侵蚀很快就又发生了，那片森林被直接吞掉了百分之三十的面积，登陆点都被削掉了半个，差一点你们就全军覆没了。不过还好，救援队在你们跑出来之前赶到了地表，并且在登陆点附近布置了新的防护设施，才勉强让你们全身而退——当然是除了你啦。”
“救援队……”
“侵蚀兽屏蔽了区域内的信号，所以耽误了很多时间，一直到最后才接收到你们的求救，不过为什么最后忽然就又能收到信号了呢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最直白的结论当然是“运气”。
可能侵蚀兽的影响在下弦月制造的那两次爆炸中的一次里断了一下，可能是引力场之类复杂的地理因素导致了有一瞬间屏障出现了漏洞。
但当真只是运气吗？
下弦月的直觉告诉她事实并不如此简单，可她才刚与身体链接不久的大脑还在缓慢热机，不允许她思考这样过于复杂的东西。
“闲话就到此为止吧，小下弦月，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不能再待在终末地公司了。”
“……啊？”
下弦月一懵。
华法琳收拾完了手里的东西，转过身来，两手撑着手术台，目光严肃。
“对终末地公司而言，你已经死了。
“你在地面作业中牺牲，你的队友将永远记得你的名字。
“他们能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，但不能知道你还活着。”
为什么？
下弦月刚想问出这个问题，就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。
如果人可以死而复生。
如果一个人可以重复多次使用。
在伦理健全的社会会如何，下弦月不敢妄加猜测，但在这个全由探索者组成的国度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：更多的机会，更多荒诞的尝试，更多疯狂，与更多恐惧。
这听起来不像是华法琳这样的角色会去思考的问题。
“这当然不是我的想法，说实话，我只想把你完全占为己有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？”
如看透了下弦月的想法一般，华法琳从鼻中轻哼一声。
“这是凯尔希的意见。”
“医生……”
“这艘船上她最大，什么事也都是她说了算。”华法琳打了个呵欠，“她活得太久了。
“总之，我会尽早安排把你放下到塔卫二地表，落点附近应该会有隶属于终末地公司的基站，你是地面调查组的，应该知道怎么找到它。
“至于调换心脏，到时候我会去找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用担心你在地表的安全问题，我不会让自己珍贵的实验体……我是说，患者，陷入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。”
华法琳说着，伸手打了两个响指。
手术室的门向两侧打开，走进来的，黑发双马尾，哥特式黑白长裙，长着可爱的娃娃脸的少女，正是黑莓。
下弦月睁大了眼，看看黑莓，又看看华法琳。
华法琳耸耸肩，摊开双手，举过双肩。
“她自愿的，凯尔希点的头。”
她的意思是：我不懂你们什么安排，和我无关。
气氛开始尴尬，下弦月开始认真地考虑是该先说你好，还是该先说好久不见。
最终她开口说了句：“你听到了？”
黑莓点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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